不是真人

艾莲娜在走时给乔留下了一个盒子,当她趴在火车的窗口上一边卖力地朝着乔挥手一边大喊他的名字,乔又走回站台,她就把那个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如果他当时有留意,就会发现艾莲娜挥动的是右手,即使站台上刮来的风吹得她的发丝在空中乱舞她也没有用左手把它们撩拨到耳后,只是当时站台上的乔一直注视着她泛红的双眼——她似乎是已经哭过,黑发黏在脸颊上显出一种狼狈。这是因他而生的狼狈,自此地离开去布拉格,艾莲娜将会有半年不能再与他相见。她含情脉脉又带着悲伤地注视着他,仿佛正在失去生命中的一部分活力,这使她无力再打理自己,红色的眼眶,纷乱的发丝,可能出现过的眼泪,以一种颓然的形式把她打扮得分外动人。


乔知道她是个异常敏感的女人,眼泪总是充满她的生活,她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挤出泪水来填补苦难的创痕,这让她比同龄的女人更衰老,也许会过早地生长出皱纹,也许会肌肉早早松弛。在艾莲娜待在乔的公寓里时,她会在漫长等待的下午趴在靠近窗台的桌子上睡着。乔有机会在这时观察她的脸——既没有皱纹,皮肤也没有耷拉的迹象,甚至没有突出的斑点和痘印,但这张脸上却浮动着肉眼可见的衰老,像是从她未知梦境升腾出的雾气,难以捉摸地笼罩其上。


艾莲娜从未告诉乔自己的梦里总是出现这样的场景:她从高楼上摔下去,摔得四分五裂,乔从远处跑来,捡拾她的碎块。


这种梦不难理解,如果要选择一种死法,艾莲娜必定会选择坠楼,这是每次她从乔五楼的公寓望出去时所想的。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死亡吸引着,而这种吸引本身源自于原始的恐惧,从拥有坚固栏杆的高楼边缘往下看,明知自己是绝对安全的却还是会害怕坠楼,这本身不就是被坠落的渴望吸引了吗?艾莲娜的梦正是她被恐惧吸引的写照,她的残肢被兜在乔的怀中,这于她来说是毫无保留的拥抱,她的内脏正血淋淋地贴在他的胸膛上鼓动,这是非常可怕的画面,这同时也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并非真正死去。


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她总会掩面哭泣半晌,乔就在她身边沉默地环住她的肩膀。


责任是从想象力中开始,艾莲娜想到死于梦中的自己,那是她的意识自发捏就得图景,她本可以推说无法控制的想象力所带来的责任不由清醒的自己承担,但她同时也意识到,清醒时不过是在设法阻止罢了。


她想留在乔的身边,这种想法让她对具体事件的体验上发生了些微扭曲,在维也纳,她大把大把的时间在等待乔回公寓的空隙里膨胀蒸发,在无聊的煎熬里她猛地想象到乔拥抱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她去往布拉格后乔会用另一个女人来填补自己的空缺。


乔是一个非常务实性质的人,什么时候亲吻,什么时候zuo爱,什么时候送艾莲娜回家,都切实安排在他脑海中一张虚拟的时刻表上。与艾莲娜约会和在医院工作,对他来说都是性质一致的事物,如果艾莲娜有兴趣了解他的工作就会发现他对待病人如同处理一个课题——研究方法,制定计划,计算时间和成本。大多数情况下,病人的情况与他预计的一致,但现实也会出现些许偏差:意外感染,药物短缺,负担不了药费,不听从医嘱。他憎恶扰乱他紧凑安排的时刻表的粗暴无理的不确定因素,他憎恶病情恶化带来的死亡——这对他来说也是不确定因素之一。


艾莲娜想过在离开维也纳的前一晚从乔的公寓上跳下,但当她又一次从梦里醒来,眼泪爬满了脸颊,乔紧紧拥抱住她,这个念头又彻底打消了。


在鸣笛声后,艾莲娜回到了窗子后面,乔在站台上目送她离开。他的手里拿着她给的盒子。


这不过是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一个男人在车站送一个女人离开,女人在临走时给男人留下了一个礼物。


乔打开盒子,那里躺着一节艾莲娜的左手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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